监狱有多少犯人是国家秘密吗?

达达利亚未得到神之眼if线,主达视角

Summary:我终将成为向神明投下视线之人。

※注:所有神之眼由天空岛全权发放,与尘世七执政无关。

部分设定参考自《魔法少女小圆》(?)

阿贾克斯永远忘不了十岁生日前夜,海屑镇经历了一场损伤惨烈的大火。

那场大火来得猝不及防。焦炭冒烟的滋滋声一路闯进他的耳道,把每一根神经都变成了引燃炸药的导火索。父亲因此犯了比平时还要严重的偏头痛,拧着两条打结的眉毛,仓皇推开几个孩子的房门,手掌撑着膝盖,语速前所未有的急促。

“跑、快跑!”他的声带几乎要为这卯足了劲的三个字而撕裂,随后为弥补这一秒没顺上气的喘息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冬妮娅被嘈杂的呼救声吵醒。阿贾克斯把她从被窝里捞出来,拖鞋都来不及穿,一路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赶。

抱她的明明也是个孩子,骨骼都未发育健全,想要托住怀里的小孩明显有些吃力。但当妹妹慌张地大哭起来时,男孩仍然分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她的后脑勺,气喘吁吁地安慰她不要怕,有哥哥在,没有人能伤害得了冬妮娅。

小妹抹着眼泪摇头,作势要从哥哥身上下来。她自幼身体素质不好,在无情的灾祸面前可讨不到半分便宜。阿贾克斯放不下心,及时抓住了冬妮娅快要下坠的身体。

还是由自己替她赛跑吧。哪怕承受两个人的重量,他也定能从死神的收割下夺回最爱之人生的权利。

街上人群簇拥着逃离身后的火海,这些比他个子高上许多的大人不管不顾地撞着他的身躯,把还没怎么发育的阿贾克斯推得左摇右晃,倘若换作小冬妮娅一定早已被撞倒在地哭鼻子,说不定还会被未留意脚下的人毫不留情地踢到、踩到。这样想着,瘦得皮包骨头的小孩臂弯又紧了紧,拿手臂外侧替小妹挡住那些推推搡搡,将一切危险拦截在这片安全区之外。

没关系的。冬妮娅,我们很快就会找到爸爸妈妈和哥哥姐姐。他抬眼,比他高上一截的人海像是看不到另一端风景的厚重山峦,层层叠叠紧挨着连空气都密不透风,威压之下甚至令人感到无形的窒息。

他们与家人在不久前便被无情的人流冲散了。但蔓延的火势却没留多少时间给阿贾克斯来自责,他只能一心观察何处的空隙稍微挤挤尚且足以容纳二人通行,然后用小小的身躯抱着冬妮娅一步步向前攒动。

臂弯里的小孩目光远远望着家的方向,似有所不甘,开始还会在阿贾克斯雷打不动的拥抱中挣动两下,最后随着他们离家越来越远,也低下头来不再给哥哥添乱。

她只是趴在肩头小声啜泣,脆弱得如同即将四溅的碎玻璃,哽咽着呢喃“泰迪熊”,就好似她的一部分也被葬在了火海之中。阿贾克斯皱了皱眉,轻轻说“哥哥再给你买一个”,便加快脚步,灵活地在人海中穿梭,用最坚强的地方扛住冲撞。

直至他也终于在人潮的挤压下差点站不稳脚跟时,四周逃亡的势头才渐渐弱了下来。呼救声中掺杂进了几道惊喜的讯息,自距离火势最近处逐渐传向人群前端。兄妹二人不幸也有幸落在人流队伍的末尾,最早听见了那喜报。

他抱着妹妹转过身。在姗姗来迟的消防队抵达之前,那些逆光的背影手中拿着一颗比火还要淬炼剔透的蓝色石头。他们镌刻进阿贾克斯的视网膜中,令他毕生难忘这片几乎吞没半个海屑镇的刺痛大火和更加耀眼的蓝光。

年幼的小妹指着那些自如操纵水流的人和逐渐化作一场虚惊的蒸汽,天真地喊着“魔法”。阿贾克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神之眼是天空岛的神明借给我们的魔法,让每个凡人都有创造奇迹的权利。”

“哥哥长大后,也会那么厉害吗?”她拉了拉阿贾克斯的衣袖,从他的臂弯里跳了下来,“可以给冬妮娅变水做的小鲸鱼吗?”阿贾克斯为了防止她光脚被石砾磨伤,便叫她两只脚丫都踩在自己脚背上。

“当然可以。”他摸了摸冬妮娅的头,“哥哥会成为世界上最厉害的人,给你变最大的鲸鱼。”

“但是冬妮娅,你也要答应哥哥,倘若再遇见这样危险的事,一定要首先保护自己。想要再多东西哥哥都可以给你买,但世界上只有一个冬妮娅。如果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小妹的哭势方才堪堪收回,闻言眼泪火上浇油般重新像水弹一样炸开。

她的脸蛋被蹭上一层风尘,泪滴重新洗刷过这些混浊的灰。阿贾克斯捧着她的脸抹过泪痕,对她无奈地笑了笑。小孩果真爱哭鼻子,什么时候也能成长得坚强一点、独当一面呢。

“抱歉,哥哥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想到冬妮娅可能被大火一个人困在家里,哥哥会比火烧到自己身上还着急。”

“冬妮娅知道错了,但那是明天要送给哥哥的礼物……我和妈妈学了好久才做出来,丢了也永远找不回来了。”

阿贾克斯安抚的手指顿了顿,原本微不可见皱起的眉头也轻轻舒展开,嘴角却轻轻颤抖着维持基本的上扬都略显牵强。

“谢谢你,冬妮娅。”他伸手,给了冬妮娅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拥抱,“是哥哥现在还太弱小了……但是、哥哥向你承诺。总有一天,我们不必在天灾中匆忙逃窜,不必只为苟留最珍贵的性命而舍去并不因此贬值廉价的宝物,也不必眼睁睁地看着劫难比岁月更早吞噬我们所热爱的一切。我会亲手扑灭毁坏家园的大火,平定所有带来悲伤的祸乱。哥哥保证,永远不会再辜负冬妮娅的爱。”

阿贾克斯吻了吻她灰扑扑的额头。

尘埃飞扬的灾后,他牵着小妹回到烧得焦黑的房屋,在一堆废墟中找到了面目全非的棉花团和布料。阿贾克斯不在意地弹去上面的尘土,怜惜地捧在手心。

冬妮娅,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哥哥姐姐、爸爸妈妈、刚刚学会走路的安东……就是这世界给予哥哥最好的礼物。

男孩直起了身,坚定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那是他平生第一次真正出现迫切想要实现的愿望。

神明啊,请早日对名为阿贾克斯的少年投下视线吧……

自十岁开始,每年的七月,阿贾克斯都会在闪烁的烛光中双手相扣,微笑着许下同一个愿望。

第一年,海屑镇为数不多的店铺被烧了个精光,原先预订的蛋糕显然无法在灾后重建的第一天便赶出工来。母亲因手上有部分烧伤,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靠近明火,最终由哥哥姐姐在野外支起一口小锅煮了份男孩最喜欢的极致一钓充当生日晚宴。

阿贾克斯背对着所有人蹲在避难所的角落,借着自己的阴影偷偷点燃了一根火柴充当蜡烛。

想要神之眼,想要实现愿望创造奇迹的权利。

10岁的男孩抱着满满的期待和憧憬蜷起身子在堆了十支火柴棒的冷硬地板上安心地睡去。

第二年生辰当晚,至冬的天空下起了流星雨。常年见惯落雪的至冬小孩第一回看到下星星,兴奋地跑出新家,高举起手期待星星也像飞雪一样落入自己掌中。然而流星只是稍纵即逝地划过天空,很快消失了。

群星如同下坠的眼泪,离开脸颊便很难找到踪影。少年想,原来神明正在嚎啕大哭。

于是他摘星的手又转而晃动着,试图擦去天空中那些眼泪。屋内,家人只看见三子在外兴奋地招着手,笑意盈盈地调侃阿贾克斯平日总一副大人模样,内心仍然还是个小孩子。

安慰之余,少年小心翼翼地发问:今天是我的生日,可以实现我的愿望吗。

想要神之眼,想要实现愿望创造奇迹的权利。

11岁的男孩略显失望地叹了口气,很快又重新振作了起来——没关系,人在大哭的时候总是闭着眼睛的。今天神明睁不开眼睛,那便明天再说吧。

身后,母亲唤他回屋内吃饭。阿贾克斯听话地转身,进屋前回头最后瞥了一眼天空。流星雨消失了,神明的最后一滴眼泪也落下,少年终于放心地回过头,和家人一同度过了美好的晚餐。

他一颗星星也捉不住,但他抹去了所有的眼泪。

第三年、第四年……少年一如既往许愿,神明一如既往没有回应。连家中最小的安东还想要一个弟弟的愿望都实现了,自己那份仍然被视若无睹。

第五年阿贾克斯没有按时回家。他独自坐在雨中,手背被打得冰冷,只有手心的鱼竿留有早被捂暖许久的余温。雨点打在水面上的声音把水里的鱼儿吓跑,他却端坐原地,维持着冰钓的姿势许久,又僵又冷的手几乎失去了知觉。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在那片空荡得只有月影的湖面上试图钓起些什么。

父亲找到了他。彼时阿贾克斯已经烧得不太清醒,意识到有人来捡自己回家,眼角终于划过一滴结不成冰的热泪。他几乎半跪在寒冷入骨的地上抓着父亲的裤腿,哭喊着为什么保护家人的愿望得不到神明的注视,为什么更加自私的愿望反而会被青睐,为什么我们生来就要接受弱小无力的宿命。

为什么这个世界,那么那么、不公平……

老头子什么都没说,只是等孩子闹够了就脱下自己的外套擦干了他的头发,领着连打好几个喷嚏的阿贾克斯回家,在他被炉里塞了个热水袋。

待三子退烧后,他独自带着这两天鼻尖和眼眶总是通红不消的少年来到至冬北部的不冻港,再三叮嘱他多穿几件御寒的衣物。

“爸,您的偏头痛没事吗……”阿贾克斯伸出手,停滞在半空。

男人摇了摇头,扬起下巴示意他看向遥远的天空。极夜之下,斑斓的极光以最优美清晰的面貌穿梭在这座城市的上空。

“埃阿斯,你从小生活在至冬,觉得这里的天有什么特别的吗?”

少年迷茫地望着面前的景象,转而不解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男人理所当然地叹了口气。

“人们总对眼前的幸福习以为常是因为一直在接受馈赠。或许当你走出至冬的那天才会发现这片天空有什么不同。”

“我们每个人,有神之眼也好,无神之眼也好,都只是在不公的世界法则下生活并挣扎着的普通人。”

父亲深深望了一眼整片天空笼罩之下的阿贾克斯。

他仿佛看见了三子今后的命运。如年轻时的自己、如每个年轻人一般,注定踏上新的冒险旅途,愈行愈知凡人之于世界的渺小。

即便如此,这些微弱的平凡背后仍是每个生命独一无二的伟大。

“将来你的视野会逐渐开阔,你仰望世界的角度会逐渐增大。同样,所要付出的代价也将令你越发吃力。无数人因目光只盛下了未拥有的事物而崩溃、一蹶不振……但愿你能记住,低头躬身永远是一件比仰望星空更难做到的事。脚踏实地之人同样伟大。”

“父亲……”阿贾克斯喃喃着开口。

男人拍了拍他的肩。“孩子,在关注他人的篮子里有多少东西之前,务必先努力把自己的口袋装满。”

“要知道,你的人生永远与旁人的盈亏无关。”

少年看着头顶的这片夜空——今夜,阿贾克斯至少拥有一整片天空的极光,无论过了多少年都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他虽仍对父亲的话一知半解,不知父亲为何要在这一晚特意带他来极光最美的不冻港,为何要语重心长地和他讲起未来,但他头一回同父亲一道沉默良久,只驻足欣赏,不插话。

雪纷飞着伴风霜一起迷人眼,在活得久的人脸上积攒更多,镶嵌进岁月留下的皱褶之中。

“回去吧。冬妮娅还有礼物要给你。”

披着一身雪沫回家的时候,小妹早迫不及待地守在了门前,远远看见父亲与兄长,又蹦又跳地打着招呼。

阿贾克斯脱下被风刮得冷冰冰的手套,底下覆了一层薄汗。冬妮娅毫不介意地抓住了他的手,往他手心放了一枚蓝色的石头。

“哥哥,生…生日快乐!这是冬妮娅给你做的‘神之眼’。”小妹略有些紧张却努力直视着阿贾克斯,郑重其事地说道,“不管怎么样,至少我看到哥哥的愿望了。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安东、小托克,海屑镇的大家…我们都看到了。”

小女孩细腻的指尖摩挲过少年手心的薄茧,蓝色的眼睛弯弯的,微笑着。

“哥哥超棒的哦…一定也能成为自己的神明的……”

阿贾克斯眸光闪动着,捏紧了手中的“神之眼”,垂下眼眸笑了笑。

“嗯,谢谢你们。冬妮娅,还有父亲。”

莹蓝色的石头和一般的水系神之眼并无太大差别。不知那个害羞的小姑娘是如何鼓起勇气向海屑镇的居民索要神之眼的原型,又花了多久的时间去打磨出一份足以比肩神明的造物。

任何事物在爱面前都会相形见绌。

直到返回自己房间的那一刻,阿贾克斯终于抵着阖上的房门无声地痛哭起来。比这两天来流下的所有不甘的眼泪更为汹涌。但这一回,在他面颊上流淌的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知道,自己虽未拥有天空岛的神明借由他的魔法,却也获得了创造奇迹的权利。他已然拥有了世界上最强大的一枚“神之眼”。

两天后,阿贾克斯把家人的注视与祝福别在自己的腰间,带走一把短刃和一小袋面包,留下一张出走的字条。他明白注定要成为英雄的埃阿斯今后不会停留也不会再犹豫。

望不见尽头的深林吞噬着少年义无反顾的身影。他最终完全埋没于隐秘的黑暗之中,连一寸皮肤都无法被光所照及。狼群差点从他身上咬下一块鲜血淋漓的肉,沾血的面包带着又腥又呛的浓郁铁锈味。阿贾克斯没有异食癖,但饥饿、寒冷,以及掉入一片未知领域的恐惧压迫着他只能通过进食来缓解内心的无助。

冬妮娅送的神之眼在黑暗中成了少有的光源。女孩为了让一堆平平无奇的金属零件发起光来,特意放了发光髓和小灯草粉进去,没想到有一天会成为维持兄长行于极夜不崩溃的最后一道防线。

深渊剑客救下衣衫褴褛的少年时,很快注意到了他手心的光亮。如同今后每一个询问起这份装饰品的人一样,她获得了相同的答案。

“但我能比任何一个有神之眼的人走得更远。”

少女轻笑一声,似是认可了少年没有任何依仗与资本的不自量力,最终教予他自由行走于深渊的能力与古国的秘密。

“记住,一切外铄的力量皆有其代价。无论源头是天空岛还是深渊。”

临行前,丝柯克望着少年已然变白一缕的刘海,用忠告替代了祝福。因为忠告总比祝福有用。

离开深渊的时候,脸上还溅着血的阿贾克斯在雪地里站了五分钟。他抬头望着天,照常在等待着什么。

这是他最后一次等待了,也是他留给神明的最后机会。似乎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局,悄无声息只有落雪拂面的五分钟过去后,阿贾克斯无所谓地笑了笑,离开了深渊的裂口。

他明白这将是自己一生中愿望最炽烈的时刻,而此刻过去,神明注定不会再向他投下视线。

那便由他来向神明投下视线吧。由他亲自践踏天空岛的王座,反叛所有顺神的陈规与法则。

那是少年阿贾克斯成长为真正武人的一刻。

如果有人问起,那个来自至冬的年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认识阿贾克斯的人会这样评价他:闹事也懂事的三子、可爱暖心的弟弟、可靠温柔的哥哥……

而认识达达利亚的人定会反驳:分明是桀骜不驯的后辈、临危不乱的疯子、永不止步的挑战者……似乎每个评价都要带上一个“不”字,与主流背道而驰、反抗命运便是他的命运本身。

久而久之,连他本人有时也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自己的真面目,又或许真正的阿贾克斯其实从未出现在上述形容与他人的视野之中,因而成为了一种永恒的不可知。

于是无数评价中又掺杂了“神秘”一词,没有人能理解他在想什么,就像没有人能理解有什么能成为一个连神之眼都不曾使用的凡人走上最年轻执行官这条路的倚仗。

所有人都知道,其人最可怕的不是妄想过度的野心,而是当你对上他混沌无底的眼睛时,你会惊恐于面前的青年的的确确拥有将所有妄想兑现的决心。

获授象征执行官地位的雷属性邪眼那天,无人敢提出一声异议,但人人望向他的目光都满是非议。阿贾克斯,不…现在该称呼为达达利亚了——自然地忽视了所有不善的视线。他的眼神焦点总是与目标一样明确,王座上的冰之女皇是他唯一值得献上忠诚的人。

至于质疑与怨言,在实力至上的愚人众之中反而是最容易用积极的行动扫清的。至冬国从来不相信眼泪。走得慢就不要挡在别人前面,这是墨守成规的定则。

但无论私底下旁人将他传得再年轻气盛、目中无人,真正由他指导过的新兵都知道,每个驻扎在雪地里围着篝火笑着分享甜菜汤的夜晚,你会发现这个脸上映着温暖火光的年轻人确实才刚刚年满十九,五官都还带着未褪的稚气。

或许雪国的孩子都是带点矛盾在身上的。为了故乡而不得不背井离乡,为了真正的和平而不得不掀起革命,过于温柔才不得不藏起温柔。当意识到无为的同情不再有用,无数人们终于决心收敛怜悯的情绪,走上了拯救的道路。

搭船去璃月的第一个晚上,达达利亚坐在昏暗的被褥上望着桌上发光的“神之眼”。

如果他也曾拥有一枚真正的神之眼,或许会早于现在两年走上执行官的位置而不是刚刚上任便被派往璃月执行任务,或许可以凝出帅气的水刃来代替挂在腰间时常生锈的刀,或许不用那么努力也可以走得比现在更远。

但是没有神之眼。没有随手可凝的武器。没有如果。

没有那些,心向往之的人仍然可以凭借时间与更多的准备完成这一切。达达利亚生来就是要走到这一步的,二十岁与八十岁完成理想,都叫完成理想。

他望向窗外,终于明白父亲那晚所言至冬的天究竟有何特别之处,而有的人毕生都没有来到至冬的机会。

同行的沙威早已在晃晃悠悠的船上睡得香甜,口中还呓语着怀念家乡的亲人,一边说着临行前的母亲太过啰嗦、我早就长大了,一边自己也有说不尽的话。

我们都只是平凡的普通人,思念是我们唯一的行囊。

双脚踩到璃月这片土地上时,留存的最后一丝顾虑与不安终于也烟消云散。早先来到当地北国银行任职的叶卡捷琳娜尽职地接应了他们,达达利亚很快便轻车熟路地在璃月港中一边闲逛一边四处观察。

认识钟离很像是命运的偶然,只是某个瞬间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回眸的时候只看到方才擦肩而过的人留下的背影。

于是他多加留意了两眼,就对方考究的穿着而言,地位与财力即使不兼备也必然能享有其中之一。本着提前在璃月与多方势力打好关系以便合作的原则,他悄悄跟在了对方身后,在其挑选完古玩发觉又忘带钱包(不知为何达达利亚从他无奈的表情中读出了一丝“果然如此”的意味,因此推断这种事并非第一次发生)的时候,及时为这位先生垫付了摩拉。

“你好,我是愚人众的执行官「公子」达达利亚。”他友善地笑着,向钟离伸出手,心中却思索着如何将面前的人也拉入自己的计划之中。

“多谢公子阁下,鄙人复姓钟离。警钟的钟,离别的离。”对方没有在意愚人众的名头,自然地同他握了握手,像是没有听说过那些传闻一样,“至于这些摩拉…账单寄到往生堂便好。”

达达利亚顿了顿,敏锐地捕捉到了合作的契机。

看来认识钟离是命运的必然。

真可惜啊,本来还想同这位先生成为来到异国后交的第一个朋友,但这场友谊从开初便不甚纯粹,终究会迎来破灭的那一天。相信没有人能毫无芥蒂地被欺骗,成为被友人利用的棋子吧。

走出古玩店的那一刻,达达利亚将手中天价的账单不在意地揉成一团,扔进了街边随处可见的垃圾桶。

我们是注定要被不理解与诟病嫌恶之人。

即使如此,之后几次与钟离的交流中,达达利亚也曾动摇过先前的想法。

或许是与对方的谈话总是以最轻松的状态度过,最先只想以收买一位合作对象为由逢场作戏充满防备的饭局也逐渐成了达达利亚主动找钟离日常约饭。

久而久之,连对方的饮食偏好都摸得一清二楚,每次点菜必然避开所有海鲜类的菜品。而自己本就不是挑食的主,即使某次在先生的推荐下吃到口味新奇的米窝窝,也很快平复了表情夹住第二筷继续挑战。

倘若抛开互相心知肚明的利用不谈,与钟离先生成为朋友绝对是一件值得的事。虽然二人早有资金资助的契约在先,偶尔几次带了摩拉钟离也绝不会推脱买单,尽管只是偶尔。

甚至那位小胡堂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亲自跑一趟北国银行把欠上的私账都还上,一来二去和达达利亚也混熟了,有时丢下一句“我家客卿平时就受你照顾啦。放心放心,这些钱都是他托我带给你的,从他工资里扣”,有时则是一句俏皮的“对咯,有空的时候欢迎光临往生堂啊,需不需要本堂主亲自给你介绍一下业务”。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比起这些,达达利亚更关心的是钟离的想法。

“好问题。契约无法界定友谊、无法丈量情谊,那到底用什么才能称量你我之间情感的重量呢?”

眼见这位注重传统的璃月人又一次陷入了沉思,达达利亚淡淡笑了笑,潜移默化地转移了话题。

他对于契约一物的恪守时常超乎达达利亚的想象,作为将契约之神信条根植于自身思维的子民,尽管他们在谈话中钟离总对岩王帝君有所微词,落入达达利亚眼中也不过是同那位玉衡星大人一样的口嫌体正直。或许钟离在本质上也是岩神最忠实的信徒。

不难想象,在这样的前提下接受至冬友人命定的背叛,即使是钟离先生这样平和的人也必然会产生些许不快。

于是在那之后,达达利亚减少了与钟离的接触,只在必要的时候会邀请他一起去一趟万民堂。但偶尔路过古玩店的时候,达达利亚总会不经意地走进去,有模有样地学着钟离那样挑出两件珍奇品,到柜台前结账的时候才意识到最近送礼频率虽不及之前,但对于纯粹的合作对象来讲,还是有些高了。

“您好,如果对这件不满意,需要帮您退掉吗?”

尽管他也不知道买下这些东西放在白驹逆旅有什么用。

达达利亚如此精准地算准了每一步的尺度。他和钟离之间的距离,保持在契约之上友人之下就够了。即使他疏远得明显,钟离也未多过问,像是很早便看淡了人情之间的别离,任由达达利亚靠近也任他拉开步伐。

钟离先生,我们生来就不该走一条路。达达利亚这样想着。

我们是注定要分道扬镳、不欢而散的。

时隔一周,钟离再次见到达达利亚是在往生堂中。

邪眼使用过度后随便寻找一个无人的庇护角落直至脱离虚弱,这种事情达达利亚在至冬已经做过太多次了。

往常他是绝对不会把这样的自己带回家中的。即使在半昏迷的潜意识状态里,也有根弦时刻警醒着他不要将达达利亚这一面展示给只需要认识阿贾克斯的家人们。

来到璃月同样如此,虽然在方才的打斗中身负不小的伤势,达达利亚也只来得及用衣物按住腹部的豁口止血,跌跌撞撞抄着璃月港的小路寻找白驹逆旅的位置。

过去更加严重的损伤早已身经百战,但邪眼带来的损耗致使眼前有些昏花。伤口一阵失血的麻木下,达达利亚只能凭堪堪维系的最后一丝意识寻到一处门前,被未注意到的台阶拌得脚下一崴,脑袋重重磕在门上。

“我去!送上门的客户!”

伴随着尖锐的耳鸣,少女生动却模糊的声音是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再次转醒时,最先感受到药草的清香与冰凉。达达利亚脑袋上还鼓着个包,冰袋随着他微微偏头而滑落到枕头上,随即一双手贴着他湿乎乎的脸颊拿起冰袋,他在那人指尖闻见了一阵熟悉的霓裳气息。

“钟离先生,你怎么在这……”

“公子阁下言笑了。你负伤倒在往生堂门前在先,可是要我见死不救。”

“我……”达达利亚声音有些哑。

怎么可能,他再不济也该昏倒在不卜庐或北国银行才对。

“阁下若身体抱恙,还是多加休息为好。”钟离瞥了一眼他腰间的邪眼,“若长时间将身体置于极限,只会导致力竭而衰。”

“抱歉……有幸成为神选者的先生,恐怕是无法理解的吧。”达达利亚注意到钟离的目光,面色有些发白的笑了笑,“只要能让我变强,神之眼也好,邪眼也好……”师承深渊的罪人也好。

他似乎听见钟离轻轻嗟叹一声,目光扫过他额前的几缕白发。当一个人对某件事的注视近乎狂热,他将渐渐看不见周围其他任何事物,路也会越走越窄。

“谢谢你,钟离先生。下次我一定换个地方躺,绝对不会给往生堂带来麻烦了。”他麻溜地下床,即使腹部的绷带下重新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也面不改色。

他只想早点离开这个地方,像之前一样,和钟离就此别过。无神怜爱的国度早早教会了他对过客付出太多感情的代价。

“我更希望没有下次。”直到达达利亚快要走出门,钟离才缓缓开口。

“但愿阁下不要在任何一个地方倒下。”

他这样说着,达达利亚嘴角终于融化了些许,勉强勾起了点真情实感。

“那当然,我可是战士。在完成目标前,哪怕是血流干了、刃折断了,我都不会允许自己就此轻易倒下。”

……阁下误解了我的本意。

钟离还想开口,只听见挂在门上的风铃叮铃作响,回头时门口已无人。

两天后的下午,小堂主又嚎了一嗓门“送上门的客户”,钟离便知前两日的规劝达达利亚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这回的伤势好像更重了点,恰逢暴雨钟离未出门听戏,捞起那个皱着眉不断发抖的青年时对方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潮气。

他用手背贴在达达利亚的额头。很烫,满身都是血腥味,牵连得钟离身上也脏了大片,遂无奈地脱下外套,腾出一张休息用的空床把达达利亚身上的伤口都处理了一番。

大概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疼痛,即使在梦境中达达利亚也没泄出一丝呻///吟,甚至连抽痛的呼吸也拼命压抑着,小心得像在担心被旁人发现一样。钟离抬眼才见他下唇已经被咬破了,额角也满是冷汗。

他用毛巾轻轻擦去达达利亚脸上的汗,手指略过额前时被无意识地蹭了蹭。钟离破天荒地从达达利亚身上感受到一丝委屈的情绪。

钟离不理解撒娇是什么,很少有人会对他表露出这样的情态,达达利亚也记不清撒娇是什么,因为他已经长大很久了。

搭在他指尖的两缕发丝花白,在年轻人头上过于碍眼。钟离很想拿出剪刀悄悄替达达利亚剪去这抹少年白,但他清楚,即使剪去也还是会再长的。

剪掉两根会长出四根,剪掉四根会长出八根……这片雪白终会覆满达达利亚整片头顶。

没有神之眼的凡人几乎无法承受邪眼带来的过重消耗,但天生的平凡与神明的否定却加剧了他对力量近乎偏执的渴望。

总想着,再努力一点吧,把你的口袋装满、把剩余的价值压榨到最大,人既已没有天赐的禀赋,总要有些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这样的结果是一旦等到自身失去价值或迎来彻底失败的那一天,自我鞭策过度的青年会面临更加崩溃的绝望。

钟离没有收回贴在达达利亚滚烫额头上的手,任由他像小动物一样乱蹭。或许是自己的体温偏寒,对于发热中的达达利亚确实有着短暂的吸引力。

但他没有立场去没收达达利亚的邪眼和面具。

他可以每天跟踪在达达利亚的身后,每当危险便在青年周身展开玉璋护盾,以保护之名圈养他的自由。但他挡得住外界对达达利亚的伤害,却抵不了邪眼对他的自我侵蚀。

他也大可以直接用神力悄无声息地摧毁冰皇授予的这份寄生虫般蚕食生命的外来力量。但在每个愚人众获授邪眼之时,都早已心知肚明使用它会带来的代价。行至今日只是达达利亚自己的选择罢了。

那是他的双翼、他的荣耀,而钟离不过是个过路的璃月人,只能看着青年被自己梦寐以求的理想摧毁、燃烧殆尽。他没有浇灭火花的权利,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远处悄悄伸出手,最终一抹灰烬都接不到。

达达利亚皱了皱眉,钟离知道他要醒了。

梦醒之后,青年大概仍会像前两天一样刻意显得不近人情,难堪又别扭地道谢,最后匆匆离场。

他总以为自己是想避免背叛后的争端,但阅历六千年的神明比他看得更为通透。

年轻人对自己的结局其实再清楚不过了。

我是终有一日要与众人别离之人,那么在此之前,便让世上会因我的离去或牵挂或悲伤的人再少一点吧。

毕竟世间大部分的互相靠近都伴随着徒增伤痕。

达达利亚不知道,钟离同样是与众人别离之人,见过太多和他一样因害怕别离而拒绝相遇的人。人们常说他名中带“离”,命中也将带“离”,不吉利。钟离只是一笑了之:别离并非需要避讳之事。

只是有一点,达达利亚想不明白,钟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青年偏偏选择倒在了往生堂。

正如达达利亚所想,他有太多比往生堂更优越的选择。可是冥冥之中的意识却一次次牵引着最脆弱的自己来到钟离门前。

或许在长久以来独自包扎伤口的习惯中,一种隐秘的孤独也一直被青年的理性所压抑,却无时无刻不侵染着他。以至于这回在白驹逆旅空荡荡的单人间与来到璃月后第一个友人所在的往生堂之间终于选择了后者。

毕竟人对爱的渴望是天生的。

达达利亚最后一次使用邪眼是在黄金屋。

旅行者的实力实在不容小觑,酣战的最后甚至逼他动用了深渊习得的魔王武装。过于沉重的负荷导致达达利亚在几乎分不出胜负的战斗中堪堪落败。

望着因身上蓝紫色铠甲的不断剥落而逐渐站不稳脚跟的青年,旅行者和派蒙眼中除了险胜的侥幸更多是一种真情实感的担心。

“喂,达达利亚…你没事吧,面色好糟糕啊。呃…你身上怎么那么多血,刚刚旅行者也没下那么狠的手吧。”

近乎虚脱的状态下只觉得耳旁轰鸣,所有人声混沌成一片嘈杂。他抹了抹唇边几乎止不住的血,催动最后的力气发动了百无禁忌箓。

不错,计划该收尾了…现在只需要离开黄金屋,等待岩王帝君现身就好。

达达利亚试图往外走,只一步便腿软得跪倒在地上,大片血迹沥在黄金屋的地板上,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该死…可不能倒在这里。

眼前逐渐开始模糊,邪眼和魔王武装的副作用加倍叠在一起,蔓延到肺里、胃里,连呼吸都变得举步维艰。那一刻,他甚至感觉到死神的刀尖已经抵进了自己的喉管之中。

但岩王帝君还没现身,神之心还没拿到。

他听见旅行者在他耳边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白色的漂浮物在眼前到处乱晃,惹得越发头晕目眩。

站起来啊,达达利亚。就算血流干了,刃折断了,我还能……

达达利亚闭着眼睛重重倒在地上。

空咬了咬牙,用力将昏迷中的人拖了起来。他努力背上这个比他高了一大截的家伙,带他离开了黄金屋。

有更重要的地方正需要自己。但达达利亚…情况也不容乐观,再不及时处理恐怕真的会出事。

好在他离开黄金屋没跑两步就看到了救星。钟离站在不远处,像是刻意停在此地等候一般。旅行者没时间怀疑,只能把背上浑身是血的重物扔进对方怀里,嘱咐钟离快点将他带去不卜庐。

几乎在旅行者转身的瞬间,钟离就带着怀里的人消失在了原地。

这种伤势即使在不卜庐也不多见。白术冷静又迅速地做完了急救,至少目前暂时不会有太大的生命危险。

唯一让人愕然的是在钟离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至少也要几天后才能醒来的达达利亚又一次睁开了眼睛,似乎想起身但碍于全身上下连让他抬起一根指头的力气也没有,只能艰难地动了动唇。

他发出一声气音,小得在一旁的白术都听不见,走出一段距离的钟离却回头了。

他只能慢慢对钟离做着口型,也不知对方到底有没有看懂。

“阁下只管安心修养。其余的事,我会处理妥当。”

达达利亚张着嘴似乎还想挽留,那一刻,他近乎麻木的手指动了两下,朝向钟离的方向,对方却恰好转过了头。

钟离闭了闭眼,离开了不卜庐。

外面的风声如何,奥赛尔有没有被解决掉,岩神有没有因此出面,愚人众的士兵们有没有见机行事,这些达达利亚都不知道。

但他知道,钟离一定清楚外面作乱的魔神是自己亲手放出危及璃月的。这个人眼底永远刻着看透世间一切事物的澄亮。这回他留给达达利亚的背影就像达达利亚先前数次在往生堂里留给他的一样决绝。

太失败了啊…阿贾克斯。

他才发现,即使自己在行为上无数次试图疏远钟离,最真实的心底却早已划出了一部分位置留给对方。

达达利亚望着徒余风铃作响的空荡大门,眼角悄悄划过一滴泪,再次陷入了昏迷之中。

昏睡数天过后,醒来时白术告诉自己,你现在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哪怕一次邪眼的负荷。如果还不想当个连兵器都提不动的残废,就停止邪眼的使用吧。

达达利亚表现得反常的平静,只默默点了点头。

“如果不信,你可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

他知道,自己现在头发必定又白了大片,整体颜色都浅上了一个度,而身体深处仍然没有消退的虚弱和痛苦还在警醒他滥用邪眼和魔王武装的代价。

这便是没有神之眼庇护之人啊,受不了分毫磨损,承受不了分毫外力。即便想用其他办法走捷径,都绝无可能。

不过还好,我还有手有脚。即使失去一切,我还有自己的力量。

达达利亚摸了摸腰间的“神之眼”。

“我也知道…我能活下来,便是万幸了。”

女士的讯息比钟离更快一步到来,毒舌的八席亲自光临了一趟不卜庐,狠狠嘲弄一番躺在病床上的末席像个病秧子,又把已经获得神之心的“好消息”带给了他。

见达达利亚没什么反应,便也无趣地丢下顺路捎来的水果篮子走了。

直至下午钟离来探望的时候达达利亚都没说一句话,他知道青年的心结此时都堆到了一起。凡人们总喜欢把这一刻称作“成长的瞬间”,尤其像达达利亚这样锋芒过盛的年轻人是最容易碰壁吃教训的。

于是他只能坐在一旁削起苹果,精致的苹果皮一圈一圈落下来,螺旋下降着。达达利亚就盯着那苹果皮,指望着长长的一截什么时候断掉,像尸骸一样“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但是钟离没有如他所愿,近乎完美地削完了一颗苹果,递给他,他不吃。

“摩拉克斯亲自削的苹果,我吃了怕不是要折寿。”话里多有赌气的意味。

钟离也不是喜哄人的性子,正想把手连带苹果一起收回来,便见达达利亚低头就着他的手及时在苹果上啃了一口。

“嗯…很甜,想不到罗莎琳那家伙倒还挺会挑水果……嘁,肯定是因为钟离先生削得好。”

“罢了,折寿就折寿。反正我也活不到寿终正寝的那天。”

他从钟离手里接过那枚倒霉的苹果,像泄愤一样狠狠地咬着,巴不得将核也囫囵吞枣的模样。

吃完一整颗苹果,像是气也消了。达达利亚擦了擦嘴,郑重其事地看着钟离。

“摩拉克斯,我有话要说。”

被点名的人静静地看着他,像是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我想通了,我们……”

达达利亚攥紧了手边的床单,脸有些羞于启齿的红。钟离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他的下半句话。

青年心一狠,闭上眼睛大声喊道。钟离倒是不显得意外,仍是意料之中的神情,只是略有无奈。

像是如释重负,说出这番经典小学生语录的达达利亚久违地笑了笑。

“以后神明摩拉克斯和执行官达达利亚不会再有任何关系。”

利用、欺骗、顾虑……都随着这段消失的关系去他///吗///的吧。

“重新认识一下。我是来自至冬海屑镇的阿贾克斯。”他友善地笑着,向钟离伸出手。

“你好,鄙人复姓钟离。”钟离望着达达利亚与初见时褪色大片的鬓发,也回握住他的手,指尖微不可见地摩挲了一下。

一见钟情的钟,不离不弃的离。

离开璃月的那天,稻妻锁国令方才解除。本想借完成神之心任务之后的这段时间回到至冬好好同家人一叙,奈何各种零零碎碎的小事还是将计划搁置了下来,待到空闲时分航道早进入了冰封期,无奈只能等待来年开春再考虑回乡的问题。

可惜计划总赶不上变化,没过多久达达利亚就收到了女皇发来赶赴稻妻的任务。同奔赴璃月前一夜一样,达达利亚连找钟离搞场践行宴的时间也没有,简单收拾了些必要的行李便来到码头准备搭最近一艘航班。

这回沙威在璃月还有要事处理,唯一能同行的伙伴也没跟随他,拿着票混在三三两两的人群中准备上船的时候,达达利亚忽然明白武人的一生本就是场孤独至死的漂泊。

不过没想到上船前有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自己,回头那一刻,他发现面前的人正是自己此刻最想见到的人。

对了,还没和钟离先生道别呢。

达达利亚对他挥了挥手。这一别过后,想下回再见到先生,估计要等到最后那一役了吧。

他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旅人,每一次漂泊都带了太强的目的性。而与钟离相处的时光也注定只有这么短暂,所有人在达达利亚的生命中都只能成为过客,即使是阅尽古今陪伴了整片提瓦特大陆六千年的神明,也无法完整地陪伴他哪怕六年。

所以他不介意自己是钟离生命中仅仅停留蜻蜓点水的三秒,因为钟离于他而言也是同样的。

神明开口,有亿万条忠告可以告予达达利亚,但他意识到,面前的青年虽仍有稚气未脱,却早已不再是小孩。那些道理,他不可能不懂的。

于是他只能吐出每天都在这片港口反反复复上演的四字,用祝福代替忠告。因为祝福总比忠告温暖。

达达利亚笑着走过来,伸手给了神明一个拥抱。钟离似乎很少和别人做这样亲密的动作,一时间不知道该将手放在达达利亚的身体何处,颇有些千年难遇的无措。

“我们凡人是经常借助身体接触来表达情感的。钟离先生可得快点习惯啊。”

情感……他对钟离是什么情感呢,达达利亚闭眼想了想。钟离不是他的亲人,不是战友,不是爱人,用简单的友谊来界定似乎也不太准确。

然后他看到了一旁停泊的船,随着层层叠叠的水波轻轻摇晃着。近处有船扬帆,远处有船归航。

人的一生鲜少停留但必不可少的港口。

续航能力再久的船,漂泊久了都是需要靠岸的。不过现在,再见吧,钟离先生。

因为船只的意义本就在于远航。

时隔一年再次搭上航班时,青年眼底确实少了诸多迷茫。他仍自命不凡、轻狂依旧,却懂得了张弛有度。

但我们必将要在世界的最高点再会的。达达利亚这样想道。

为了一个更好的世界,为了带着胜利的消息一同回乡,为了亲眼看着托克他们长大,在和平的夜里叙述起我在璃月遇到了一个多精彩的人……

在那之前,我绝不会倒下。钟离先生,我不允许我们任何一方提前倒下。

船舶再次停岸时,年轻人一夜好梦。

他与留在稻妻的旅行者意外地相逢于一处诡异的秘境。本以为此处会与叛逃的六席有关,但在进行了无数场厮杀后, 诀箓阴阳寮的真相也水落石出。

离开秘境的时候,达达利亚难得分出部分闲暇时间和旅行者聊了聊天。

眼狩令时期的事很早就传到了璃月,但人们更多只听到了那无想一刀下的佳话,至于更多的……

旅行者支起野炊的锅,达达利亚高兴地捋起袖子开始做极致一钓。在璃月和先生一起吃饭太久,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展现过自己做海鲜宴的实力了。

空和他讲起了眼狩令前的事,讲起哲平、讲起邪眼、讲起那些被收走神之眼的人。

“女皇大人制作的邪眼虽然不及天空岛授发的神之眼,但运作的基本原理却是相同的。邪眼拥有这些副作用,说明神之眼同样拥有,只是其程度被降至了最低。”

“伙伴,那些失去神之眼的人逐渐开始遗忘愿望、遗忘其他的一切。这很像……”达达利亚顿了顿,“事先声明,这只是我的猜测,邪眼会蚕食人的生命力,神之眼从人身上拿走的又是什么呢?”

是“愿望”,还是“灵魂”?

“一切力量都是有其代价,没有不劳而获的捷径。”他想起了丝柯克的话。

天空岛将获授神之眼的凡人称作原神。神之心便相当于更加高级的神之眼,是尘世七执政的权柄体现。

那么神之眼或许可看作每个被挑选出的原神与天空岛的联结。

“当神明向你投下目光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你同时获得了注视与监视。”

这些都是达达利亚堪堪捡回一条命在不卜庐醒来的那一天开始怀疑的。罗莎琳拿出交易得来的岩神之心的那一刻,他的注意便不再置于这场局的利用与欺骗上了。

他只是安静地盯着那枚亮眼的棕黄色神之心。这是达达利亚第一回见到这种东西,出乎了自己的意料,却又好像在情理之中。

“棋子”般的神之心……

他们都不是掌棋人。达达利亚也好,罗莎琳也好,摩拉克斯也好,包括提瓦特的任何一个人……

都只是神明的“棋子”罢了。

那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感谢于自己并未获得来自天空岛的神之眼。

至于稻妻的眼狩令,不如说误打误撞印证了达达利亚的猜想。凡人对愿望的炽热追求成了神明的诱饵,力量的“恩赐”伴行于千万种尚未言说的后果。神之眼这份“契约”本就无明文规定,人性本身是最容易被掌控和利用的。

达达利亚看了眼远处仍处在雷暴之中的天。

天空岛,或者说天理维系者,你究竟想要从我们这些凡人身上得到些什么呢……

分别的时候,旅行者特意叮嘱达达利亚不要再使用邪眼了。

“放心吧伙伴,我早就想通了。”达达利亚笑了笑,“活着本身就是一件足够美好的事。说不定在某个平行宇宙存在着这样一个世界,没有神之眼也没有天空岛,所有人类靠自己本身的力量来实现愿望呢。”

“如果提瓦特的居民也能意识到自食其力这一点就好了。凡人的意志虽无法比肩神明,却也同样强大如野草,比火光更熠熠生辉。”

语毕,他看了眼篝火旁吃得圆滚滚满足躺在地上的派蒙。

“重新启程前,我也有一件要提醒你的事。”达达利亚压低了声音。

“或许…你的身边也存在着另一种形式的‘神之眼’。”

“……抱歉,我并非离间之意。”

“我明白,你不是这样的人。既然愿意冒着被误解的风险也要告诉我这些,说明你确实在替我着想,我很感激。”

“但派蒙也是我的朋友、旅伴,一切水落石出之前,我都愿意相信她。”

“谢谢你,达达利亚。我会多加留意的。”

青年放心地离开后,旅行者坐回了篝火旁。

“呜哇…吃得好撑,达达利亚的手艺一如既往的不错嘛。如果有一天能和他一起冒险,派蒙一定要天天吃他做的极致一钓!嘻嘻嘻…”

“那样的话,或许真的会胖成应急食品哦。”

旅行者笑了笑,在“派蒙才不是应急食品!”的喊声中收拾完了野炊的用具。

他没有提起这是达达利亚第一次给两人做饭,就像他无数次选择性忽略小家伙口中的那些疑点一样。

“我当然知道,派蒙是我最好的朋友。”

“哼,这还差不多!”她叉着腰,“派蒙和旅行者永远都是好朋友。”

“是就算到了旅途的终点也要一起去下一段冒险、每次告别都会很伤心但是就算哪天真的分离也一定要拼命和旅行者再次重逢的……”

“全提瓦特最最最…最好的朋友!”词穷的小家伙只能张开手臂摆弄,来显示出自己的爱有多夸张。

达达利亚清楚自己是不敌手持神之心的散兵的。

且不论自己如今已然连邪眼都无法使用,即使在拥有神之眼的情况下,或许都无法与对方打成平手。

但他仍然没有任何异议地执行了女皇留下的任务,因为他明白未来自己所要面对的神明比这更为强劲。

好在先前因时常受折磨于邪眼的副作用,自己的身体早已对雷元素有了一定的耐受性,不至于在暗之外海那么危险的地方都动弹不得。

达达利亚吃力地躲在了一块石堆后,用衣角擦拭着表面沾了血污的“神之眼”,精疲力尽的神情中夹杂了一抹温柔。

暗之外海与十四岁掉入的深渊很像,唯一的不同在于深渊的魔物有形而可斩,这里却只剩一片虚无的黑。

黑暗之中,似水流般的“魔物”密集地漂浮着,像海中的垃圾一般,所幸在接触到达达利亚已经遍布伤疤的身体时并不会进一步造成伤害,但仍然让他惨白了脸。

他听见那些水流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声,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全都凄厉地嘶喊着,因无形而无孔不入,不同的故事走马灯般闪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互相交错、挤压。明明什么都没做,经历了数个故事的达达利亚却觉得身心由里而外的疲惫。

每一个故事都有一个千篇一律的开头:始于一场神明对凡人的注视,始于获得神之眼后的狂喜。

被神选召的凡人自以为拥有了无所不能的力量,于是分外狂热地追求着自己的理想,视愿望的重量高于一切。他们抓着神明洒下的希望,在现实的大海里挣扎着,又一点点无能为力地眼见热情逐渐消退。

他们想要星星。于是开始搭建自己的巴别塔,用毕生的热情填成这座塔的地基、墙壁,直到他们的塔尖终于盖到了云层之上。

他们抓住了云,却绝望了。

自命不凡的人们终于意识到星星不与云在同一层天空之中,他们想要的东西毕生都追求不到。

于是逐渐迷了路的他们从塔尖跳下了巴别塔,掉入了无底的深渊之中。他们无法重新视自己为凡人,于是只能变为死人。

神明的恩赐给了他们筑塔的能力,却只是为了把他们摔得更惨。

达达利亚皱着眉环顾四周,满满的,全是绝望的气息。这便是凡人大部分愿望的尽头,“因目光只盛下了未拥有的事物而崩溃、一蹶不振……”

无数绝望的情绪汇聚在世界的角落,积攒成了这片深不见底的黑。天理早已为凡人设下了磨损的法则,外在的磨损令他们短寿、容颜凋零,而内在的磨损则以人类对愿望的炽热追求为薪柴,将希望燃烧成绝望。

世界便是从消耗内部生灵为源泉来汲取发展所需能量的。在这场转换中,神之眼只是一个加速反应的催化剂,只是为了助更热烈的燃烧所浇的油。

可人类拥有愿望本身是无罪的……

达达利亚捏紧了拳头,一步步在暗海中行走、试图寻找光。没有喘息空间的绝望包裹着他,同样感染着他的情绪。青年心底升起一阵没由来的悲恸,一种连流泪都没有气力的悲恸。

他听到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逐渐开始扭曲,越来越像他自己的声音。最后无数个阿贾克斯在他耳边哀鸣,十岁的阿贾克斯在火海中抱着妹妹痛哭,十一岁的阿贾克斯机械地擦着天上的眼泪,却发现真正的流星雨原来下在自己脸上,十二三岁的阿贾克斯被冰封在神之眼中成了永恒的琥珀,十四岁的阿贾克斯再也没走出深渊……

“闭嘴,只会拿这些不存在的事干扰我吗!”他抽出双刃,试图斩断周围密密麻麻束缚着自己的水流,却发现没有尽头的绝望是斩不断的。

万千细流之中,远处似有鲸鸣奔涌而来。达达利亚回过神,心底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一只通体乌黑的独角鲸哭泣着向他游来,恐惧与心悸一时间漫上心头,达达利亚转身就跑,断定绝不能让它接触到自己。

那些水流转而缠住他的手脚,试图把达达利亚束缚在原地。但青年用力地挣开,艰难却坚定地往前走着。

它们最懂洞察人心,于是聪明地不再束缚达达利亚,转而摘下了他腰间的“神之眼”。

达达利亚焦急地回头,向被夺走的东西猛地一扑,他栽到地上,怀里紧紧护着妹妹的礼物。然而再次抬头时,混浊的巨鲸已用阴影覆盖了他的整个身体,像即将吞没他的滔天巨浪,下一秒重重砸在了达达利亚身上。

所有的暗流一时万籁俱寂,徒余青年比方才任何一声嚎哭都要绝望的惨叫。

一种熟悉又久违的情绪包裹住了他。达达利亚瞬间明白,这便是他曾拥有的——绝望。

故事并不出现在他现有的记忆之中,却又毫无违和地铺就进他的记忆之海,像缺失与寻找太久的拼图。他便明白,这是被自己所遗忘的痛苦。

眼前的景象变为了一片雪林,他的视角仰望着天。达达利亚很熟悉,这是他毕生难忘的一刻,脱离深渊重见天日的新生。

下一秒,一块本不该出现的东西狠狠砸在少年的鼻梁上。刚才还故作深沉的阿贾克斯瞬间破功,一边哇哇叫着一边拿起地上的水属性神之眼,挂在了自己的腰间。

原来自己曾经…也是被神明所注视着的啊。

达达利亚默默看着,有了神之眼的自己就如儿时的想象那般,很快便展露出了锋芒,用比现在还要少的努力创造了十六岁就成为执行官的史话。

他一路沿着人生轨迹,来到璃月,遇见了旅行者和钟离。那时的达达利亚比现在更加自信也冲动一些,拥有神之眼的庇护几乎可以不受影响和限制地使用邪眼,于是常年处于纷争的漩涡中心,连知晓摩拉克斯身份后都不断挑衅着,试图和对方约架。

骄傲张扬的青年就这样不断厮杀着变强,离天空的神座越来越近。没错,我是不同的,我是注定要摘星之人。达达利亚这样想着。

后来平淡的五年过去,几人再次相聚是在天理的战场上。所有人都对这场战役充满信心,唯独旅行者身旁的小家伙眼中闪烁着担忧的光。

“没关系的,派蒙。你看,这回我们找到了那么多伙伴。”空微笑着摸了摸派蒙的头,“等一切尘埃平息之后,我们再一起吃蜜酱胡萝卜煎肉。”

“好。”派蒙胡乱抹着脸上的眼泪,“派蒙不仅要吃蜜酱胡萝卜煎肉,还要吃渔人吐司、烤吃虎鱼、团子牛奶……旅行者,我们说好了哦。”

达达利亚看着开始报菜名的两人,也枕着后脑勺爽朗地笑了笑。

“钟离先生,如果我们能活下来,你能答应我一起回一趟至冬吗。我家老头子说想见我男朋友很久了。”

“嗯,一言为定。谁都不准食言。”

这场战役万分惨烈,就连尘世七执政都陨落了七七八八,最后来到天理面前时,无论是旅行者双子还是达达利亚和钟离身上都挂了不小的伤。

派蒙说,这是他们第一次走到这一步。

眼看天理已经陷入了被包围的劣势,双子手中的剑直直向天理刺去,胜利仿佛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达达利亚却没由来地从天理笃定的笑中感到了一丝不安。

下一秒,他腰间的神之眼闪烁出了一道异样的光。达达利亚失去了一切知觉,手心凝出了一片水流。

与此同时,提瓦特上所有神之眼持有者都呈现出了相同的异样,他们几乎都停下了一切对敌人的攻击,神色空洞地将手伸向了身边没有神之眼的同伴。

“借助神明力量还想弑神的僭越者,你们必将为不自量力的愚行付出代价。”

所谓神明的恩惠不过是牵制、操控与臣服的工具罢了。

钟离蓦地回过头看向达达利亚。

两支水箭早已在他手中瞬间成型,箭矢所指的方向是正在空中作战的伙伴。从未发挥出这样强大又浓郁的元素力令他指尖微微有些颤抖,全身叫嚣着被迫达到极限的疼痛,箭却精准地离弦破空而去。

哪怕下一秒岩铐将他全身束缚住,也终究晚了一步。无法控制身体的达达利亚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射出的水箭贯穿了双子的心脏。

而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瞬间,他甚至没有看清自己拉弓的动作。

钟离走向了他,不知是因对于达达利亚总有着下意识的手软还是神之眼操控下的凡人被激出了所有潜能,达达利亚挣脱了岩铐,凝出水刃向面前的人砍去。

“钟离,不要——!!!”意识到钟离要做什么,一旁的派蒙凄声尖叫着。

岩枪击碎了达达利亚腰间的神之眼,而他手中的刃尖,也在千千万万次和钟离的比试中,第一次刺入对方的颈部。

只可惜下一秒,水刃化作雾气蒸发,神明的伤口很快愈合了。凡人留下的痕迹永远如此不痛不痒。

而达达利亚却感受到自己的灵魂和那碎开的神之眼一样,一下子被肢解得四分五裂。

灵魂没有痛觉,只是仿佛一切自己存在的证明都在逐渐抹消。

在彻底弥散于空气中前,他看见自己已然沦为一具空壳的躯壳缓缓滑落,用尽最后的气力抬头看向钟离。

青年勾起嘴角,表情定格在了一个和平时一样阳光的笑容之中。

钟离轻轻叹息了一声,从爱人身上抽出了岩枪。

他明白,爱人曾说过“战斗是因为有需要守护的人”,他是必不愿看着自己将致命的刀尖指向同伴的。

“阿贾克斯,看来我们都将食言了。”

偌大的战场上只剩钟离和派蒙尚存着呼吸。

曾经的武神提着枪独自一人向不可能战胜的强敌走去,身后的派蒙看着同伴们倒了一地的尸///体,又一次流着泪催动了体内已所剩不多的魔力。

时之魔神的时钟开始倒流,提瓦特的时间又一次回到七年前,这是人类挑战神明失败的第三十五次。

眼前的情景消散的那一刻,达达利亚已然瘫倒在了地上,如搁浅脱水的鲸鱼一般奄奄一息。

“人类是战胜不了神明的。”

这样的想法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绝望一点点蔓上心头,像那些暗流一样,填装着他的身体。他的内///脏、他的大脑、他的心……

达达利亚很想吐,但他吐不出任何东西,只知道自己的胃在因为情绪不断痉挛着,人在浩大的情感面前何其渺小啊。

他手里抓紧了冬妮娅送给自己的“神之眼”,不住地流着泪。他很想见到钟离,很想久违地再给他一个拥抱,很想说这回不要再分开了。但他明白,暗之外海是连岩王帝君的力量都会被侵染的领域。

整个世界的负面情绪在他耳边叫嚣着,达达利亚无比渴望就着疲劳倒下,永远消失在暗之外海中。但是不行……

冬妮娅还在等他回去变水做的小鲸鱼,托克和安东还没长大。许下的承诺还没遵守,给予他们的梦还没好好呵护到最后。

与钟离先生未完的契约也还没能好好兑现,就算是食言都还差一顿食岩之罚呢……

是了,现在说结束,还为时尚早。

这一次他没有神之眼,不会再成为神明的棋子,也不会再与同伴自相残杀。

达达利亚支撑起身体,他的衣服上已经布满了干涸的血迹,但他视若无睹地前进着,以手中莹莹发光的“神之眼”作引导,这片光源逐渐越扩越大,让身边的暗流都不再能靠近他。

——“哥哥超棒的哦…一定也能成为自己的神明的……”

如果有一天,我发现星星遥不可及,我的巴别塔永远无法完工,我也不会就此绝望地跳下塔顶。

我会接着造下去,直到我真正摘下星星的那一天。因为我是绝对…注定要摘星之人。

达达利亚翘了翘唇角,轻轻吻了吻“神之眼”。

一直以来,他的愿望都是想要保护家人。

为此,阿贾克斯把自己藏起来,变成了达达利亚,不断寻找着变强的道路。

但此刻他深切地明白,他与家人从来不是单方面保护的关系。正是他们彼此支持着相濡以沫终生,才能有今天的达达利亚。

谢谢你,冬妮娅。这一次,是你保护了哥哥哦。

周围的暗流逐渐散开,迷惑人心的绝望稀释后,出口的光点也逐渐浮现在达达利亚眼前。

希望永远是比绝望更强大的存在。

因为陷入绝望需要熄灭所有的希望,而破开绝望……

只需要一点点希望,就够了。

第二次离开“深渊”后,达达利亚强烈地渴望着回到至冬、回到璃月,见一见自己爱的人,把脸埋进他们的颈窝,深深地,告诉他们自己有多爱他们。

他的命运自加入愚人众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付出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后所爱能活在一个更幸福的世界。

所以现在回到故乡还为时尚早。这五年里,达达利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自那时起,提瓦特各处的门都曾被一个名为达达利亚的青年所叩响过,有时他们因愚人众臭名昭著的身份很快将他赶出了屋子,有时人们不轻信他的话,三两句便将年纪轻轻的武人打发走了。

期间也曾周游回璃月,钟离和他重新光顾万民堂,第一反应便是青年变了很多。

“公子阁下想必经历了许多事。”

“你知道吗,先生。至冬的天和其他地方是不一样的。那是每个至冬人必须离开故乡才能发现的事情,原来提瓦特其他地方,从来都没有那么美的极光。”

“很早以前,我的父亲曾告诉过我,人的目光要更多放在已拥有或者通过努力能获取的事物上。因为世界上东西太多了,我无法拥有的事物是无限的。”

“经历诸多我才发现,原来仅仅只是和先生这样静静坐下来吃饭,就是一件…那么幸福的事啊。”

他突然觉得,从前想要疏远钟离的自己实在是太蠢了。世界上有那么多别离过后因不想失去还要倾尽一切努力重逢的勇敢之人,一向无所畏惧的达达利亚又怎么能在付出情感这些事上畏手畏脚、不敢去爱呢。

“总有一天,我也会带着先生,一起看看我家乡的极光。”

“最后再给我一个拥抱吧,钟离。”达达利亚张开了双臂,紧紧贴着对方的身体。面前的人却仍然不知将手落在何处。

“真是的,看来这两年你也一点都没长进,还是笨手笨脚的。连最基本的拥抱都没习惯。”达达利亚安心地蹭了蹭他的肩,“神明也有学不会的东西吗。”

钟离只是无言地搂住他的腰,怀里是唯一会拥抱他的人,唯一会用来学习拥抱的地方。

而人在面对喜欢的人时,总会笨手笨脚的。神也不能免俗。

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尽管最后安宁的时光很快就过去,达达利亚仍然觉得,这些与所爱之人相处的时光过得无怨无悔,便没有遗憾了。

这回他终于来得及和家人好好道别,无论是兄弟姐妹还是父母都忍不住掉了两滴眼泪。阿贾克斯将它们一一擦去,反而对着所有人笑了笑。

“我更喜欢看大家笑。”

几个年龄小的孩子闻言哭得更厉害了,冬妮娅鼻尖通红,却一边哽咽着一边对着哥哥露出了一个皱巴巴却真情实感的笑意。

阿贾克斯摸了摸她的头。

没关系,离别不是一件值得悲伤的事。因为我会回来的。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里默默说给自己听。因为无法绝对兑现的承诺他绝不会说出口。

但是,至少在最后一刻,这些生命中最爱的人都对他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暖若照耀了阿贾克斯二十多年的阳光。这样至少就算他以一个战士的身份死在战场上,家人留下的最后记忆都是温暖的。漂泊至今的武人不会再孤独地死去。

走了,保重。达达利亚说道。

说罢,他义无反顾地奔赴了战场。

红黑色的立方如五百年前摧毁坎瑞亚古国一般肆无忌惮地轰炸着整片提瓦特大陆,有人因此抱头鼠窜地四处寻找庇护所,有人在战火中仰面痛哭。达达利亚穿过混乱的街巷,用已然锈过多次的双刃一路斩杀着阻碍在他前方的魔物与强敌。

做这些就像是理所当然,不论是第几次,不论有没有神之眼,战士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战斗和守护,从不在于胜负。

父亲,当我真正将自己的口袋装满的那一天,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意他人的篮子中有多少东西了。

达达利亚劈开天理设下的屏障,往战场中心冲去。没有人知道一个连神明都曾不眷顾的凡人是何来的力量与世界的至高神抗衡对峙的。

或许只是自命不凡吧,愚蠢至死的自命不凡。

旁人皆在等待得到神明注视,为此不惜一切代价证明愿望之炽热。

但我无需神明的注视。我即自身唯一的信仰、唯一的神明。

我终会成为——向神明投下视线之人。

破空的长箭向旅行者的方向射去,这一回却击碎了他面前近在咫尺的袭击。

负伤的达达利亚汗涔涔地喘息着,在场的人也未好到哪里去。几乎都已经或半跪或躺在地上,没有战斗的余力了。

派蒙不断摇着地上的旅行者,眼中的泪水摇摇欲坠,她痛苦地看着高天之上的天理维系者,对方嗤笑着摇了摇头。

“时之魔神,这些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为了这群家伙无数次发动权柄已经让你变成了现在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徒余用生命代价换取最后一次轮回的机会,你自以为还能改变什么。”

“天理是不可战胜的。”

曾经的魔神脸上划过一滴泪水,本能倒映着星光的眼睛也逐渐暗淡下去。

天理笑了。绝望才是你最明智的选择。

三十五次的失败已经一点点在她心中积攒下失望的种子,每次强行振作给予自己希望的代价只是更加严重的打击。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抗压能力再好,心底积攒的绝望也早就到达峰值、浩大得能够吞噬一切了吧。

所有被压抑的痛苦一起喷薄而出超越能量平衡的瞬间,暗之外海中的水流也会随之溢出,涨潮淹没整片提瓦特大陆。无需自己出手,绝望也会永远杀死这个未来将被更加顺神的新生者取代的文明。

“派蒙…”倒在地上的旅行者轻轻叫了她的名字。

时之魔神低下头,眼泪也顺势越发剧烈地往下落。

“不要哭哦,我们还没有失败呢。”空勉强撑起一个笑,伸手擦掉了她脸上的眼泪,“我们说好要带你吃遍整个提瓦特的。”

“因为这段旅程遇到了你,我才不那么孤独。而你独自经历了这么多,一定已经很累了吧。”

“但是你看,我们一次次坚强地走到了这一步,从来没什么好后悔的。”

似是下定决心,派蒙用力地擦了擦眼泪,点了点头。

她伸出手,掌心多了一个已然不稳定的钟表的虚影。

“有旅行者在,派蒙永远不会绝望!”

“谢谢你,虽然在你的印象里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在派蒙这里,我们已经一起旅行了两百多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弃的全提瓦特最最最…最好的伙伴了。”

“旅行者,下一段旅行就没有派蒙了哦。但是就算是经历过无数失败后的最后一次,派蒙也相信你一定能成功的。”

“因为旅行者总是一次次无条件相信着派蒙,所以派蒙也会永远相信旅行者。”

她释然地笑了笑,手中的钟表正要开始转动,却被达达利亚不留情地一把抓着披风拎了起来。

“喂……”达达利亚皱了皱眉,“我还活着呢。”

“还有人能继续战斗下去,哪怕看似弱势,只要有赢的希望,胜负就远远没有盖棺定论。”

“厮杀的时候,绝不能用什么「燃烧起来了」之类的蠢话来驱策自己。毕竟,燃尽之后,除了灰烬,什么也不会剩下。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他往派蒙手心拍了一巴掌,打散了被最后魔力驱动起来的钟表。

“小家伙,你就好好看着吧。我们凡人血脉脆弱,却也远比你们这些神明所想象的要坚强。”

语毕,达达利亚一步步上前走去,狂风将他身后的红色绶带吹得四处飞扬,凡人站在平地之上,睥睨天空岛的神明。

他真的有能力战胜神明吗?

达达利亚很清楚自己没有。

“别忘了,没有幸运到被神明所注视的人,才是这个世界的大多数。”

说完,他的身后,无数凡人都向着战场的中心走来,他们都是凭借自己的双手实现愿望的人。他们有的常年生病,有的终日郁郁寡欢,有的妻离子散,有的总是为了理想忙得吃不上饭。他们都弱小不堪,但这些微弱的平凡背后仍是每个生命独一无二的伟大。

世界需要每个平凡的人。

人类有人类的底蕴,我们不是滤清神选者后的残渣。

从世界各地而来的人合力推着一台台归终机包围住了天空岛的神明,达达利亚方才蹭上不少污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三十五次轮回,时之魔神将每一次命运的筹码都压在他们手中,但这些提瓦特顶尖的战力仍然没有如愿走得太远。

因为再强大的人类,在整个世界面前都会显得渺小不堪,如蜉蝣、如沧海一粟。但是,如果是用五年时间走遍全提瓦特找到的所有人——

人们拼尽全力呼喊着,所有归终机一起开火,声音震耳欲聋,密集的火光向天理四射而去。

这是所有凡人自命不凡的瞬间。

黑红的方块不断向周围延伸,又被一颗颗打落。神力虽看似强大恢宏,凡人的意念却并非遥不可及。

如果觉得命运不公,就去挑战它,如果觉得世界不遂人意,就去改变它。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有说话的权利。

天理一边咒骂着,一边不断用黑红的石柱拔地而起,试图掀翻地上这些恼人的蝼蚁,然而即使有人倒下,更多的人却向战场奔赴而来,密密麻麻、生生不息。

达达利亚扶起了旅行者双子,对他们笑了笑。

他把自己的弓递给了他们。

“起来吧,伙伴。这是只有你们才能做到的事。”

空和荧对视了一样,用力地点了点头。

两人一起拉开弓弦,欲发的箭头依次闪过火水风雷草冰岩的七种颜色,最后所有元素交揉在一起,发出了最为纯粹的耀眼白光。

箭矢离弦,伴随着一声惨叫,直直地射入天理的核心。

天空岛在最后的时刻分崩离析,坠入海洋。

一个时代的终结,也是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战争告捷的那一刻,所有陷入异常的神之眼持有者都恢复了原貌,只是低头看向神之眼的时候,中心的元素已然不再亮起。

天空岛掉落的碎片中,有一颗砸到达达利亚头上,他捂住生疼的脑门,地上俨然躺着一枚已经黯淡无用的神之眼。

“对不起,达达利亚…这个东西本该在14岁时给你的。”派蒙飞到他面前道歉,“派蒙不想再看到大家互相伤害,所以偷偷藏在了天空岛上……但是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

“…无所谓,还不如我妹妹给我的那颗。”达达利亚捡起地上的神之眼,转手把这块没用的石头扔进了海里,“毕竟我早就过了信仰他人的年龄了。”

他释然地笑了笑。“至少结局是好的不是吗,你做了件正确的事。”

“何况拥有过神之眼的我,如果现在突然失去这份强大的力量,恐怕会很不习惯吧…哈哈。”

“而这回,我可是完全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到这里的啊。”

“对了,钟离先生…”他走上前,偷偷牵住了钟离的手,“可以拜托你一件小事吗,我答应冬妮娅的事还没实现。”

“还有,可以抱抱我吗……”

他对钟离笑着,小心翼翼地说着,眼底却有些疲惫。钟离伸手,温柔地揽住了达达利亚埋在自己肩头的脑袋。

这不是很懂怎么拥抱吗,达达利亚心想。

很快,肩膀上就濡湿了一片,青年咬着牙压抑呼吸,低声啜泣着。

就哭一下、就哭一小下。

但当钟离的手笨拙地学着抚摸他的后脑勺时,达达利亚的眼泪却瞬间决堤了。

他哽咽着埋进钟离的怀抱,太久没释放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把钟离的衣服弄得一团糟,但他知道钟离不会介意。

他知道,这里是他的港口。现在,他可以安心休息了。

在长时间的紧张之后终于松懈下来,疲惫也潮水般地涌上,他从一开始的低声哭泣,到不顾形象如孩童般连带着抽泣的号啕大哭,最终哭声逐渐弱了下来,钟离感觉到达达利亚的重量都倚靠在自己身上,低头一看,青年果然睡着了。

钟离叹了口气,轻轻抱起达达利亚。

那便让他多睡一会儿吧,他太久没做过一个好梦了。

两天后,达达利亚和钟离一同来到至冬。

积雪窜进了两人的鞋子里,脚底凉飕飕的,让达达利亚分外怀念家乡的感觉。

他抬手,让钟离看极光。他问钟离,至冬的天好不好看。

“如此,甚美。”钟离笑了笑,说话间却看着达达利亚眼底倒映的极光。

回家的时候,托克喜极而泣地抱住了哥哥,父亲什么都没说,只是欣慰地摸了摸阿贾克斯的头。

他一直牵挂的孩子,真的长大了。

达达利亚伸手,牵住妹妹来到海边。冬妮娅虽然心中充满了疑问,仍然听话地跟在哥哥后面。

海面上驶来一艘船,开始喷着白色的肥皂泡,它们被氦气送到天上,逐渐形成了一小朵云。

再然后,那朵云开始长出尾巴,逐渐变成了鲸鱼的形状。

冬妮娅新奇地看着天空中巨大的鲸鱼,眼中闪闪发光。

“小时候哥哥答应过你,成为世界上最厉害的人,给你变最大的鲸鱼。”

冬妮娅愣了愣,思考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啊…那是我随口一提,没想到哥哥一直记得。”

达达利亚无奈地笑了笑。“我就知道你忘了,但是哥哥答应你的事,怎么能不做到呢。”

许下的承诺就该好好遵守,给予她的梦就要好好守护到最后。

哥哥没有变出水做的小鲸鱼的魔法,但会用自己的方式来兑现给你的承诺。

冬妮娅笑着,像从小到大做过无数次的那样轻轻抱住了阿贾克斯。

“谢谢你,哥哥。其实在冬妮娅心里,哥哥一直一直都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达达利亚摸了摸她的头,对船上的父母、蹦蹦跳跳的兄弟姐妹,还有钟离先生笑了笑。

其实世界上哪有能够比肩神明的凡人,每个有勇气自命不凡的人都是因为身后有坚实伟大却也温暖的爱,同样在守护着他一生的梦啊……

写得好仓促呜呜呜呜呜最后肉眼可见已经不是很想写了,因为本来这篇也是想围绕达达利亚成长中重要的那些人展开,最后发现钟离的出场不是很多(泪)

这辈子不愿再写天理战(嚎叫)太难写了呜呜呜

不管了,解放了,去玩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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